旧文存档。2011-02-16。
他自沉沉的黑色梦魇中醒来,身边空无一人。
天色将晓。隔着门闻及屋外有轻声的交谈。
伤口隐隐作痛,他阖了眼欲再度归梦,忽听得推门而入的声响。
懒懒地睁眼,就见慕慈立在他床边,毫无弧度的唇角,配合那终年不变的素白长衣——哭丧一般,着实晦气。
唐麟暗暗在心中呸了几声,正想开口撵人,就听得慕慈缓缓开口。
“鸫人说,贺兰将军两个时辰前在刑部畏罪自杀。”
干我何事。
唐麟扯扯嘴角,只觉得喉中干涩异常。
他瞥过头,挥挥手说这种闲话天亮后再聊也不迟,老子现在要睡觉。
慕慈却并没有即刻离开的打算,他半垂着眼,依旧不停地絮絮叨叨。
他说太子府十率事件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说刑部即日会公布处决名单。
他说党争之波着实难平,往后怕是依旧不得清净。
他顿了顿,看榻上之人毫无反应,不知是真已熟睡还是佯作小寐。
于是俯下身,压低声音——
“私下有消息称两个时辰前司马曾匆匆赶去刑部。”
眼前之人眉头不经意地微蹙,慕慈确信他已听进了全部,这才站直身子,展颜一笑:“小唐,改日陪我去扫墓吧。”
唐麟听他合门离去,确信已无声响后才睁开眼。
天已微亮。
睡意早就消失殆尽。
到底还是送君一别无归程。
他笑得有些惨淡。
伸手挡住眼,只留下唇边那不堪负载的弧度。
长梦终醒故人远。
只是那小杂种竟绝情到不曾入梦道别。
他想到这些,轻哼了一声。
唐麟啊唐麟,你是何时开始变得如此矫情。
真是可笑。
其实一切不过是咎由自取——于己于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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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麟曾不解慕慈为何年年都把扫墓当成大事。
至少对唐麟而言,回回被慕慈拖着出城也不过是当成踏青郊游,从不掺杂什么小儿女家的凄凄惨惨戚戚。
只是多少有些厌倦。
每每见慕慈斟酒烧纸,祭奠那些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同伴,表情淡然,没有料想会见的那种凄切。
唐麟只觉乏味,自顾自提了酒坐一旁独饮,等到那人完成了这繁琐的祭拜过程,转头喊他小唐,这才更加不情不愿地腾了块净地给慕慈然后听他叨念那早就背的比兵家战谱还滚瓜烂熟的旧事。
不过唐麟也是后来才知道,痛到极了,终是连哀都已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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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跨在马上,看慕慈以娴熟的动作摆好酒食,燃起白烛。
有风过,纸灰漫天。
唐麟眨眨眼,蓦地想起几年前曾见谁在同样的漫天纸灰里痛哭。
不知是何念驱使,他撇下慕慈翻身下马,循着记忆走到那清冷的坟前。
杂草丛生。
俨然是多时未有人打扫的缘故。
他拔去几从枯草,抚净碑上的尘土,盯着那坟主人的名字看了一会儿。
贺兰氏。
葬在这里的女子怕是不会知道,她那曾经怯懦卑微的独子是如何平步青云,官居羽林卫将军,她亦不会料到怎样风光都不抵执念。
少年终是落得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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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看到痛哭之人身着的宝石蓝制服,认出是羽林卫的将官,本该是互不相识,视线里却忽然跃进少年耀金的发色。
记忆一路逆流,直到停于多少年前的破巷之中。
有人在他面前扔下半个馒头。
神情寡淡无味。
唐麟戏谑地冲那人喊了声“小杂种”,看到少年带着满脸泪痕回头,下一个瞬间,三节棍出手擦过猝不及防的唐麟的脸颊。
唐麟抹去渗出的鲜血看少年重又跪回墓前不语。
他想到那个充斥着苦涩药渣味的茅屋,想到骨瘦嶙峋的妇人无神的双眼,想到站在妇人床前的少年浑身的血污和怀中紧紧抱着的点心盒……
他挥手止住了慕慈疑惑的闻讯,调转马头离去。
数周之后,有人在绣宫庭间喊住他。
唐麟转过头,金色发辫的少年笑容灿烂。
他说,是监卫门的唐大人吧,初次见面,在下贺兰氏。
唐麟一时有些语塞,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笑容会出现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
少年歪头看他,精致的眉眼里满是笑意。
“小唐你莫不是还记恨我扫你的那一棍吧?”
称呼瞬变,语气也熟络不少。
唐麟终是笑了起来。
“我这臭要饭的谢大人当年的恩赐还来不及又怎敢记恨?”
你来我往的亲昵交谈。纵然少年的神情与记忆偏差不少,然只是此刻,只是此地,只是故人再会已让唐麟觉得人生也不是曾想的那么无趣和千篇一律的血红肃杀。
犹记年少初逢,谁的心底留下过一瞬惊艳,缱绻数载,绵延不绝。终是烙成深印。
而今,却是满目萋萋芳草,清明时雨润枝梢,纸灰漫天葬过昨日年少,春又来,人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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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麟自墓前起身,胸口阵阵抽痛,辨不清是未愈的旧伤,还是其他。
慕慈不知何时已到他身旁。
张口欲言却被唐麟痞子样的大笑生生截住了话头。
“慕将军可有闲情陪我一趟?”
他扔下话却并不等对方的回答,拍了拍白衫上的灰尘便往拴马处走。
慕慈几步追上他,撑着竹骨纸伞眉头紧锁。
唐麟侧脸望他,露齿一笑:“我啊,到底是多管闲事的命。”
慕慈心念你还知道自己的德行。曾经一阵子好打架闹事,真真是无恶不作,哪有不平哪就有你这始作俑者的身影。虽入监门卫后收敛不少,可那晚娘脸和言语不和便挥刀相向的臭脾气也让长安街头巷尾好一阵子都用“再不听话就把唐将军喊来”吓唬小孩。
可是——他望见唐麟笑弯的眉眼里不经意露出的怅然,到底还是咽下了这堆话——数年之前送别第一个旧友时,慕慈也曾如此,笑得比哭还难看。
而今,早已漠然。
谁都不再是当初那个锦衣玉食与世无争的纨绔少年。
手上沾染的血,有敌方,有故友。
多年前并肩高歌的熟悉笑靥不少都已归入尘土。留待他独自一人捧一掊土,燃烛而歌。
心中再是凄然也只能一笑而过。
逝去的人终是听不到生者的长叹。便是听得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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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的小巷,最底层贱民穿行的场所。
扑面而来的腐臭和霉味教慕慈不由掩鼻。
唐麟却习以为常般走到一处无人的屋檐下蹲坐。
时光更迭,故景依旧。
谁在黄昏的尽头回眸,耀眼的金色落在他的眼中,成为年少单调色泽间唯一的光亮。
谁日日分给他半个馒头。
谁在绣宫里喊住他玩笑似的歪着头问好。
谁漫不经心地踏出薪大夫的宅院,对久候的他说我一切安好,怎会有恙?
谁独酌一壶梨花白,酩酊之时搂着他的肩含糊不清地念叨为了先生连这条命都可以不要。
谁在临别前夜笑嘻嘻地冲他摆手,说小唐小唐,今年清明随我一道踏青可好?
却从此,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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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慕慈见他就这么搭着膝盖垂头坐在墙边。浑身被斜打入的雨水浸透,湿漉漉的发丝覆在额前,颓唐如乞者。
他说小唐,你也该明白,逝者已矣。
这样的故事还会反复上演,淘尽你生命里的故人,直到麻木。
唐麟嗤笑着抬头,雨水顺着发丝淌过脸颊。
不明的苦涩。
可他不一样。
他在心里这么说道。
那是起始于年少的模糊心境。
故人之上。
于是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仰头看哭泣不止的苍穹。
“这样的人,一生送别一个已足够。”
FIN